(通讯员:李展宇 谢满军 摄影:雷雅琪 翟林华)湖南省肿瘤医院附近有一条嘉桐街。人们因为各自的原因来到这里,完成一份关于生命的答卷后才能离开。离开前每个人都会留下一部分,这是生命里截取的片段。千千万万个片段汇聚于此,它便被赋予了新名字——“康复街”。康复街上每天都在上演普通人的故事,有康复的故事,也有离开的故事。
初次见到艳艳阿姨(化名)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观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路人行色匆匆,而她只是驻立。干练的短发,朴素的连衣裙,耿爽的笑容,这是路人一眼望去能够直接捕获到的三个特征。在嘉桐街,她是唯一,亦是众生。视线交错的瞬间,我们得以走进她的世界:看生命生生不息,听苦难峥峥厉响——凡人亦有摆渡众生的力量。
从“普通人”变成另一个“普通人”
如果不是父亲生病,艳艳阿姨会继续在广东生活下去。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靠收租获得的一份稳定收入,一切顺利的话,这便是艳艳阿姨生活的主基调。不会成为挺立于时代风口浪尖的大人物,但对于她来说,做个普通人就足够了。艳艳阿姨那一辈人谨遵人生信条之一叫“知足”。知足福常在,随缘缘自来。不会有太多人闯入她的生活,不会有太多人离开,艳艳阿姨相信,生命是在被一种叫做“定数”的东西操控的,而天意不可违。
天意不可违。父亲被查出来患有癌症后,为了照顾父亲,艳艳阿姨回长沙了。“来嘉桐街主要是为了照顾我爸爸,这里离医院近,方便。”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搬到这样一条狭窄的街道。这里与外面的世界不在同一平面:市井喧哗,人间烟火,这都不属于他们。患病以后,他们被剥离了出来,像是一场流放。父亲的疾病需要花费高额的治疗费,而她现在不得已搬去了一条陌生的街道,没有工作,家里仅靠丈夫一人的收入无论如何都补不上这个因为“癌”砸出的大窟窿。担忧补不好窟窿,生活还要继续。就这样,被命运洪流裹挟着,威逼利诱着,她的生命在康复街开启了新的一章。
“房间不多,住客都是在肿瘤医院治病的病人和家属。这样的家庭小旅店在这条街上还有很多。”走进嘉桐街,一路上可以看见好几家类似的小旅馆,价格低廉,交通便捷,这让它们成为了许多外地患者及其家属的暂居点。医院,租房,两点一线的生活,这是全部。艳艳阿姨的店在街道靠里面的一个上坡处,招牌很小,“艳艳租房”四个字小小的,差点被淹没在其他的广告牌里。从门口望进去,是一个普通人家里的场景:客厅摆放了几张桌椅,一个冰箱,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随意地摆放在房间的角落。
在这条街道上常能看到XX租房的招牌,没有人用更现代的“旅馆”、“酒店”这样的字眼来命名。“旅馆”让人想到旅行,但这里没有诗和远方。这里更多的是消瘦,甚至逐渐消失的人,是被药水泡发而变长的医疗费用单,是一种无力感、孤独感。一个广东的“普通人”来到这里以后,只是变成了一个长沙的“普通人”。
“很多病人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看病,家人在其他地方赚钱,再把钱打过来。”病人被安置在这里,家属去更远的地方,极力汲取更多的养分,靠着血亲这样一条纽带输送过来维系脆弱的生命。“旅馆”是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词语,太轻快和奢侈了。“租房”却有“家”的意味在里面:租房这样的行为,总是发生在一家人的身上。因为疾病而相遇的普通人,何以为家?
没有“旅馆”,但有“家”
天塌下来生活也不能按下暂停键。留下病人藏匿于此,家人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单位,既有无奈,也有心酸,为了治病,某种意义上“家”也没了。在至亲缺席的时间里,他们还有艳艳阿姨。“那些患者所遭遇的痛苦,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人永远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对于大多数癌症患者而言,从确诊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开始做“困兽之争”。病痛,绝望,他们独自承受,蜷缩在在暗淡的角落,等待命运下达的最无情的审判书。艳艳阿姨提着一盏灯,坐到了他们的旁边,“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吗”。
“我和他说,我给你换个更好的房间,不加钱,只要你不放弃治疗。”在讲述“印象深刻的病人”时,艳艳阿姨反复提到那些“打算放弃治疗”的人。“我看到了好多家庭、好多年轻人因为这个病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他们说要放弃治疗的时候,我和他们本身一样感到一种空洞洞的绝望……”。艳艳阿姨想哭,在眼泪流出来的前一秒她把头转了过去。眼泪会击溃她好不容易设下的防线,在这里,哭是一种只属于病人的特权。
有人说长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同情心都会被磨钝的,但是艳艳阿姨做不到。“他们有什么事情,有什么想法都愿意和我说,可能是是觉得我人比较好相处吧……他们和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听完总是想哭……”
艳艳阿姨是一个收集故事的人,很多病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艳艳阿姨。“听他们的故事,安抚他们的情绪……我不知道除了这些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在艳艳阿姨的转述之中,每一位暂居于此的病人都是一本厚重的苦难史,但是她记得里面的太多的细节。“二楼那个病友,他妻子在外面打工,孩子……”“那边那个房间是个女生,特别年轻……”“刚刚出去的那个是……”很多时候,讲和听不能解决解决任何问题,在“癌”这座大山的面前,有好多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但是艳艳愿意听,患者们愿意讲——两个生命之间的凝望,那些被命运驱赶至此的凡人可以暂时放松紧绷的神经,在那片刻的喘息间,只用“讲”和“听”。
柴米油盐,三餐四季,这就是很多人对于“家”的定义。这里的人们离开自己的家,来到陌生的街道。家,是一个遥远的梦。“每间房间都配了一个简单的厨房,他们平时自己做做饭也方便。”艳艳阿姨带我们简单逛了一下房间介绍道。砧板、碗具、油盐,简单摆放在厨台上,这些是关于“家”的雏形。大厅的冰箱上贴了一张便签:“各位亲,肉记得标注臭了几份,矿泉水一元一瓶”。为了方便大家,艳艳阿姨把自己家的冰箱拿出来公用。因为病痛,患者们失去了有关时间的感官,常常忘记食品的保质期,艳艳阿姨从来没有怨言。双开门的冰箱里摆放了许多食材,它不再是一个食品储存的容器,对“家”的思念,对“新生”的祈祷也被“保鲜”于此,等待重启。
等待重启的人生
来到嘉桐街的人们,会有种人生被重启的感觉。有些人的人生正在重启,有些人的人生已经重启完毕。对于艳艳阿姨来说,都不重要了,即刻便是人生。她在,便要为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尽管光凭一颗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也会无奈于自己能力有限,不能驱病痛于片刻之间。但她坚持用身上流淌着的大爱,浇筑出一方天地:在这里受难的众生的得以庇护。母亲赐予她眼与耳,她用来看见和聆听,再变成母亲的样子,守护于此。
“有瓜料(化疗)的,之后还有凤柳(放疗)的……”
“凤柳是一个病人的名字吗?”
“不是不是,开始是化疗,之后放疗阶段”
……
“那放疗之后呢……”
“我也不知道……”
在交谈的过程中,艳艳阿姨总是在讲述她的租客,讲到情深意切处,鼻子一酸,头一扭便哭了。但是她忘记了,自己的父亲也是癌症患者中的一员。她把自己母亲一般的力量奉献给了这里的大家,嘉桐街因为她这样的人物,不再只是一个地方——它是一段关于苦痛和爱并存的时光。病会好起来吗?这中间有太多的未知数了,没有人知道答案。生活无常,艳艳阿姨愿意做他们倾听者,遁此苦旅,等待新生。
夕阳涌入嘉桐街,坚韧的力量照进了生命。街道两边的小餐馆传出噼里啪啦的炒菜声,在医院呆了一天的病人们也回到了这里。从晨色低吟,到暗夜涌动,嘉桐街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今天的悲欢离合都被尽数沉淀,一天归于平静。癌症可怕吗?太可怕了。但怕又能怎么样,闭眼再睁眼,一天又开始了。艳艳阿姨就在这静静地等那一天的到来——总有一天,人生会重启。
艳艳阿姨还在嘉桐街上收集故事,她和她的租客们的故事还会继续。因为她的力量,我们所相信的事情,一定会被酝酿成相信的样子——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相信“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