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4年12月23日,欢迎您访问中国社区发展网!

中国社区发展网

企业被拆村民就业难 四川阆中两镇政府遭质疑

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金喜珠宝加工厂的21名员工在工厂被拆4年后仍未能拿到工资。2019年3月始,他们在经历了目睹厂房被拆、失业、多方讨要工资后,有些人选择外出务工,辗转成都、日喀则等地,有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留守在家带孩子和照顾老人,日子捉襟见肘。

与金喜珠宝加工厂先后被拆的还有3家企业。4家招商引资企业中有2家曾被纳入阆中市柏垭镇小微企业产业园。而今,当地有关部门回应称,产业园只是一个“想法”,并未得到市里审批。

曾经的珠宝厂所在地。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曾经的珠宝厂所在地。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拆除的背景是,当地开展“大棚房”问题专项整治行动。企业主们对此不解,称其属于政府招商引资企业,相关用地手续均由镇政府协助办理,且在相关“整改台账”中,其并非属于“全部拆除”类型,而只需“完善手续”。

而拆除的背后,是当地政府在招商引资过程中采取“先上车,后买票”的方式,后续却因种种原因“没买上票”。最终,企业和政府“两败俱伤”。更严重的伤害,是曾在这些企业工作的员工们失了业,其中很大比例是留守妇女。

“先上车,后买票”

从阆中市区出发,沿着G75兰海高速公路,一路往西南方向行驶,通过天宫院收费站后,便进入柏垭镇所属区域。

“政府的人跟我说,从这个高速口下来,路两边50米之内被他们征走了,要规划一个小微企业产业园。”阆中市金喜珠宝加工厂(以下简称珠宝厂)负责人母雨熙回忆2012年她被招商回来时的情景。

考虑到自己在外多年,见父母不易,广东的首饰加工生意又订单稳定,母雨熙便决定将加工厂搬回老家。

返乡初始,母雨熙先是在镇上租了8间厂房,“政府的(人)说园区还在申报和规划。让我先租门面,全部规划好了,就进去里面修”。2014年6月,她正式入驻园区建厂房,并与羊鹿村3组签订土地流转合同,共涉及8.88亩土地。

母雨熙记得,当时,位于珠宝厂北向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有一家电动车配件企业启动建厂。燕晴电动车配件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电动车配件公司)负责人郑荣向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他称,其公司是第一家入驻园区的企业。

阆中市政府官网2017年发布有关园区的信息。 网页截图

阆中市政府官网2017年发布有关园区的信息。 网页截图

一年后,与珠宝厂隔着马路相望的小山坡上也建起了房子,意在打造一家田园风光式农家乐。很快,“松林山庄”的招牌立在了路边。农家乐投资人杨林向记者回忆,2015年年初,柏垭镇党委书记一行去深圳考察,了解到他是柏垭镇人,在深圳经商多年,希望他回乡建一家农家乐。

“现在父母还在家里打稻谷,是地道的农民。”杨林说,自己虽然已经在深圳买房落户了,但想到父母和以后养老,还是愿意回家投资。“我跟他们说回去把土地的问题解决好,我再回来。”不久后,杨林接到镇里的消息,政府为他选定了介于羊鹿村和虎溪村之间的一块地用于建农家乐。

柏垭镇政府与杨林2015年3月签订的一份招商引资协议显示,为了加快推进“旅游名镇、产业强镇”发展战略,柏垭镇党委政府拟引进客商在“淳天旅游快速通道”沿线投资建设数十家农家乐项目。由乙方(投资方)负责在该沿线选用合适建设农家乐的土地,待甲方(镇政府)工作组将项目建设用地地块落实后与土地所在村村集体组织签订土地出租协议,一次性支付土地附属物及青苗补偿资金,以后每年按时缴纳土地租金。

协议还约定,乙方(投资方)依托产业园区土地按照设施农用地政策租用7亩土地建成田园风光式农家乐,投资规模不低于300万元。甲方(镇政府)成立项目推进工作小组,协助乙方落实相关土地的租用,为乙方办理设施农用地、建设等相关手续,并负责在5年内将乙方农家乐建设用地申报为国有土地,按相关土地拍卖政策委托相关机构进行公开拍卖。

杨林出具的土地流转合同显示,羊鹿村6、7组将其8.23亩承包地承包经营权流转(出租)给杨林,流转土地为农业用途。母雨熙和郑荣也向记者出具了相关土地流转合同,对于用途一项,均写明为“农业”。

明明是只能用于农业的土地,为何能建起工商企业?一位在柏垭镇政府工作10年的干部告诉记者,这么做是为了先把土地流转过来,“乡镇这一级,如果要办这个厂,土地先流转过来,企业先办起来,后面再完善(手续)。如果先完善再办企业,就不现实,因为这个过程比较长”。

而根据记者掌握的多份材料,上述企业之所以能够顺利办起,主要在于当时的镇政府在为企业申请办理用地手续时,利用了“设施农用地”这一概念,以其名义建厂。这也为日后企业被拆埋下了隐线。

“当时为了地方的一些发展,很多时候走了一些先上车、后买票这样的程序。”柏垭镇现任党委书记牟天斌对此评价道。

而镇政府当时规划的小微企业产业园实际上并未获得审批。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当时柏垭镇为了发展,准备在那搞一个工业园区,但没有经过市里批准”。

如此“完善手续”?

“之前我的厂子就在那里。”在距离天宫院收费站百余米的道路一旁,母雨熙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蔬菜大棚说。位于大棚北向的一片耕地则是电动车配件公司曾经的所在地。与珠宝厂隔着马路相望的小山坡,已从最初的荒坡,到建起农家乐松林山庄,再到如今复垦。一同被拆除的还有另一家农家乐,位于柏垭镇相邻的天宫镇,名为圣水园,投资人安绍斌同样是被政府从外地招商引资回来的阆中人。

上述企业的“消失”源于2018—2019年阆中市开展的“大棚房”问题专项清理整治行动。除了电动车配件公司因债务纠纷处于法院查封状态无法即时拆除,后于2021年7月解封后拆除外,剩余3家企业均在2019年3月被拆除。

厂房被拆后,安绍斌、母雨熙、杨林在取证过程中发现,自家企业原本并非需要“全部拆除”。他们向记者提供了一份来自阆中市政府办公室,落款时间为2019年2月22日的文件。这份《关于加强“大棚房”和“农地非农化”问题专项清理整治整改工作的紧急通知》附件2部分,是一份“阆中市‘大棚房’问题专项清理整治违规项目整改台账”。台账中,安绍斌、杨林的农家乐均被划为“以设施农业为名违法违规建设非农设施”,母雨熙的珠宝厂则划为“按设施农业用地审核或备案后改变土地性质和用途”,3家企业的整改要求均为“恢复设施农用地功能,按设施农用地完善手续”,而非“建筑设施全部拆除”。

母雨熙和杨林均向记者表示,拆除之前,他们并未接到过“完善手续”的通知,而安绍斌则是在完善手续过程中,被通知立马拆除。

作为当时负责“大棚房”问题清理整治工作的主要单位,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相关科室负责人告诉记者,2018年8月以来,按照中央到省市的部署,当地开展了关于“大棚房”问题的专项清理行动,全市排查出16宗“大棚房”问题,基本都是以设施农用地为名进行非农建设。其中,柏垭镇上报了珠宝厂、电动车配件公司和松林山庄3家企业,天宫镇上报了圣水园。

对于为何从“完善手续”到“全部拆除”,上述负责人称,有关部门和镇政府曾多次找到母雨熙和杨林,要求他们完善手续,但他们并不配合。他以珠宝厂为例,称当时的整改措施有3种,分别是“全部拆除”“去功能化”和“完善建设用地手续”。“我们会同镇政府同她讲3种方式,她自始至终不露面。”该负责人告诉记者,他们提出要么“去功能化”,改为种植川明参,要么按照工业用地报征,再通过招拍挂方式购买,均被母雨熙拒绝。

对此,母雨熙和杨林均予以否认,称从未接到完善手续的通知。 “从来没有人给我打电话要买地,是我有追他们,我说你们地什么时候报批,政府的人说现在还没有指标,让我先等一下,还给我开了证明。”母雨熙说。

她向记者提供了多份由柏垭镇政府和羊鹿村村委会盖章的证明。其中一份落款为柏垭镇人民政府,时间为2018年7月5日的证明记载:兹证明柏垭镇政府于2012年5月招商引资,引进阆中市金喜珠宝加工厂。该珠宝厂自建生产厂房1500 平方米,生产园区总占地面积8.88亩,现落户于阆中市柏垭镇小微企业产业园区,至今已正常生产六年。

杨林告诉记者,房子被拆,律师调出文件后,他才知晓有“完善手续”一事。“当天晚上我打电话问政府,我说为啥我这里完善手续,你们从来就没通知过我。”杨林称,为建该农家乐,其现金投入不低于800万元。“我修那么多产业,如果能办成有房产证的,还能贷款再利用。(如果)你叫我去完善,我为什么不完善?”

而同样位于小微企业产业园区的橄榄油厂和大蒜厂则未被纳入此次“大棚房”问题整治中,母雨熙等人对此感到疑惑。记者就此询问上述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相关科室负责人,他表示,这两家企业已分别于2016年和2018年进行了土地性质变更的申报工作,并完善了用地手续。根据中国土地市场网,记者查询发现,前述两家企业均于2019年竞得了其所占工业用地50年的使用权。

“强拆违反法定程序”

此次拆除的流程也受到了企业主们的质疑。为此,母雨熙、杨林和安绍斌先后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在三人提供的起诉书中,均提及被告违反法定程序,组织政府工作人员和不明身份人员,在未出示任何法律文书的情况下,强制拆除建筑物。

谈起拆除当天的情景,三人均表示不解。母雨熙称其当时在广州参加珠宝展,“(2019年)3月4号晚上,镇里的书记给我打电话,他说母总你回来一下,我们有一些土地上的手续要给你签字。我说等我两天,这边参展完了,马上回来。这个电话之后再没有任何电话”。然而,次日清晨,镇政府及村委工作人员便带人到了工厂。

在珠宝厂工作多年的李芳然目睹了当天的拆除过程。“先是搬比较值钱的东西,大型机器直接叫工人抬出去。那天正好赶上出货,金银全部摆在桌面,就呼噜几大袋子全部搬走。他们感觉没有用的东西,几个挖机就直接在我们厂前面挖两个大坑全部埋下去。”

半个月后,松林山庄和圣水园在同一天遭遇了拆除。时间同样紧迫。杨林说,3月23日早上,他接到时任镇党委书记刘才文称房子要拆的电话,当即从深圳坐飞机到成都,接着坐动车返回阆中。“我一进去,他们叫我签字,说你这个房子决定要拆了。我说不签,那不签也要拆。”看到眼前的阵势,数十人待命,杨林知道跟对方僵持不下,提出拆除前必须双方监督、全程登记物品。2天后,他和母亲带着营业执照、公章返回了深圳。

安绍斌则表现得更为吃惊。他告诉记者,从2018年底政府通知其完善手续,到2019年初,他一直在配合有关部门完善手续,“没想到会轮到自己”。

安绍斌提供的多份资料显示,拆除前,天宫乡(2019年11月改为天宫镇)政府的确在为圣水园完善手续提供佐证。一份由天宫乡政府2019年3月6日出具的情况说明显示,天宫乡政府于2011年4月招引成都东峰谷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在天宫院村、西河塘村集中成片流转土地449亩,建设风水文化休闲观光农业产业园,投资近1000万元。此外,天宫院村以7组集体土地4.76亩作价89630.8元入股天宫圣水园,圣水园每年按5%给天宫院村分红,集体土地用于圣水园建设用地。

2019年3月8日,阆中市政府发布有关通知称,天宫乡天宫院村已实施完成“小挂钩”项目,同意该村以集体建设用地使用权4.76亩入股,联营修建天宫圣水园。

对于此次拆除如此紧迫的原因,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及柏垭镇多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当时上级到现场查看,要求立即拆除。“要求全部拆除,3天时间。”柏垭镇党委一位干部表示,当时通知去开会,说虚假整改,对完善手续不认可。

最终,行政诉讼的判决结果让他们的质疑有了法律上的结论。其中,珠宝厂诉柏垭镇政府强制拆除行为违法得到了法院支持。一审判决结果显示,被告柏垭镇政府未举出充分证据证明,其在组织实施案涉强拆前告知了原告权利救济的途径和期限、听取了原告陈述和申辩,故其组织实施的案涉强拆行为违反法定程序,属违法行政行为。二审维持了原判。但在行政赔偿案中,珠宝厂诉柏垭镇政府赔偿的请求未得到法院支持。

阆中市政府、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柏垭镇政府等有关单位则被松林山庄和圣水园先后起诉,诉其强拆违法,并提出赔偿损失的请求,一审法院均以“系执行政策性的处理行为,不属于人民法院行政案件的受案范围”驳回起诉。二审均维持了原裁定。此后,松林山庄和圣水园又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请再审。其中,松林山庄的再审请求已被驳回,圣水园于今年4月收到再审受理通知书,目前尚无结果。

不止“两败俱伤”

如今,柏垭镇小微企业产业园不再被人提起。

采访过程中,记者除了多次听到人们对此感到“惋惜”,更多的是,4年前的拆除事件给政府和企业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柏垭镇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截至目前,镇里还拖欠了几十万元的拆除经费。“镇上肯定没钱,只能给市上打报告,今天配一点,明天配一点。”阆中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一位知情人士则告诉记者,全市当初全部拆除10宗,部分拆除2宗,拆除和复垦费用共计花费580万元。

柏垭镇政府一位负责人则对后续的招商工作疑虑重重。“如果真的要依法依规,先把土地性质完善了,再招商引资,但是这个做法,在乡镇一级,包括市一级,都做不到。土地很紧缺,需要指标,比如工业用地,如果先划好了,招不到人,土地怎么办呢?”

在阆中市委一位知情人士看来,不管个人也好,集体组织也好或者政府也好,做事都要依法依规,否则可能是两败俱伤。“不能是我(企业)在想套政府的钱,政府为了政绩,就不讲政策,(甚至)为了政绩,一时冲动就拍脑袋决策,然后拍屁股走人。”

而“受伤”的,除了政府和企业,还有那些需要工作的当地人。记者走访发现,珠宝厂、松林山庄、圣水园等企业为附近村民提供了上百个就业岗位,员工们大多是居住在附近的留守妇女。

“家里有小孩子有老人,我们出不了门,只能在家里找点事做。”一名曾在松林山庄担任前台的工作人员说,当时上班只需要骑十几分钟电动车,每月3000多元的工资,她很满意。

“远走不如近爬坡。”一名曾在珠宝厂工作多年的员工告诉记者,失业后,她在家待了半年没有找到工作,后来辗转去了西藏日喀则,现在在成都做家政工作。

曾经的圣水园所在地。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曾经的圣水园所在地。 人民网记者 杨乔摄

此外,多名曾在珠宝厂工作的村民告诉记者,至今,他们还有近两个月的工资未发。“拆的时候,老板不在,我们就不让拆,政府说工资不会少我们的。”一名村民表示,正是这句话让他们吃下“定心丸”,但后续索要工资的过程困难重重。对此,牟天斌向记者表示,政府当时承诺的是,由他们来牵头处理此事,“该走什么程序走什么程序,伸张正当权利,(政府)可以提供法律援助”。

拆除事件后,母雨熙又回到了广东,进厂打工,清偿债务。郑荣辗转四川、江苏、山东等地务工。为了支付员工工资,杨林卖掉返回家乡后购入的两辆轿车,重返深圳。安绍斌不再从事农业,跑到陕西干起了工程。

(文中李芳然为化名)

上一篇:K435列车命案嫌犯被鉴定为精神病人,法院决定强制医疗
下一篇:K435列车命案嫌犯被鉴定为精神病人,法院决定强制医疗